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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笔楼 > 七色蝴蝶 > 第十七篇: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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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去精神病院见她,从病房到院区寻了个遍,最终才在一个洒满阳光的角落发现她。

    她穿着白色的医护服蹲在初夏的微光中,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什么。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站到她的背后,打量她关注的情景。

    一群细小的蚂蚁正成群结队的从草地中抬着食物向围墙边上的蚁穴里搬运。

    他们十年前相识,她是他奶奶远房亲戚家的女儿,那年他十九岁她十八岁。

    他犹记得那时她俏生生的样子,犹如池塘里才露尖尖角的荷。他打量她的同时,她也闪烁着幽深的大眼睛打量他。她的眼睛大而明亮,仿佛其中孕育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

    她来他家是因为考取了他所在城市里的一所大学。他的家人送她过来入学,也顺便拜访一下奶奶。

    书上说,有些缘分就是在不经意间开始的,至于最终会演绎成什么样子,谁也无法预测。

    因为在同一个城市,更加上奶奶格外地关注和喜欢她,总要他陪着去看她。

    美好的事物大多是讨人欢喜的。正如他喜欢上她一样。接触的多了,他们渐渐熟络起来。

    后来每逢周末,只要他无重要的事情都会带着她在这座有着六朝古都之称的城市里穿行,只是两个人的关系始终近不起来。

    她喜欢在各种古迹中停留,有时会望着一座雕像发呆很久。她的特别让他认为其身上一定有着自己所不知道的秘密。

    他想问她,又不知从何问起。于是向奶奶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奶奶告诉他,如意的眼睛和别人的不一样,可以看见一些不寻常的东西。他听的心头一惊,追问结果,奶奶却讳莫如深。

    两个人就这样不远不近地交往着,他对她的喜欢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向着更深处挺近。

    她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态度,开始有意无意与他疏离。他想不出原因,只得苦闷地认为她不喜欢自己。

    在千禧年最后一晚,奶奶邀请她来作客,他终于看见了她的不同。

    当千禧年的钟声从远处的栖霞寺里传来时,那悠长的声响仿佛穿越了千年般带着古歌的余音穿透古城。

    她站在阳台上看着漫天的烟火,身上有与世隔绝的落寞和忧伤像水般环绕。他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想走过去拥抱住她。

    他想,或许我能给她一些温暖。他轻轻地靠近她,在距离一尺时,她转过身来。他看见她眼睛里有一株花树,上面开满了无数的红色花朵,每一朵都是那么努力地开放着,似乎在朝圣、孕育,或者在等待着什么。

    她拉住他的手问,你看见了什么?他下意识地回,一株盛开的花树。他避开她的眼睛,它太幽深也太绚烂。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可惜,有花无果。

    她松开他的手,擦着他的肩膀走回客厅。他听见她和奶奶告别,想去送她,却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

    又是周末,他去见她。她穿一身彩衣,像极了美丽的蝴蝶,活脱脱一个活在人间的异类。她的出现引来无数的目光。

    他们坐在夫子庙前,秦淮河的水轻轻地流淌着,身后有从夫子庙里传出清幽琴声和书声。

    她摊开手掌,阳光落在她白皙的掌面上,似乎在跳舞。她轻轻地说,看,多么灵动的光线,它们是无数带着念想和愿望来到这里的精灵,更是生命最好的开始,这是时光赋予的种子,它们会与无数的人相遇,至于最后花落谁家,凡人不可知,即使是身后的夫子,也不尽知。

    他呐呐地说,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她抬眼看他,问,命运是什么?是偶然还是必然?是选择还是被选择,是直线还是圆?是碰撞还是融合?

    他无言,因为他也不知道命运究竟是什么,读了那么多的书,他还没规划好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有轻轻的风吹过来,带着若隐若现的花香,让人对现在有似曾相识的错觉。

    夜色笼罩下的秦淮河依旧不动声色地流淌着,每一个水声似乎都藏着一个故事,又或者什么也没藏,只是它空洞的念头。

    夜游惊艳思八艳,情洒秦淮不夜天。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问,知然,古人会是故人吗?然后又接着说,当然,你不知道。

    他心头陡然一惊,想起一句话来,这世上的所有相遇都你曾割舍和错过的部分,因为你从来都是不完整的。

    他忽然明白了她刚才念出那句诗的含义来,思维颤动,有无数意念在纷飞。

    那个晚上,他一直都陷在那些意念中,想到了因果、轮回、有无、相空以及其他的种种。

    转眼间,她在金陵了生活了四个年头,她如愿考上了京都的一家医学院。他有些不舍,她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他极为苦闷。

    在她离开金陵的最后一晚,他们在一家西餐厅小聚,她看着餐厅的墙面上的蝴蝶标本久久出神。

    他发现她的异样,却没打扰她。他知道她心有千千结。只是不知此结,是否会是她的劫?

    他看见她的眼角有泪水溢出来,却无能为力地呼唤她,如意、如意。

    她似乎缓过神来,有些歉意地看着他,说,知然,谢谢你。

    他不知道她谢从何来。他没问,她也没解释。

    她喝一口卡布奇洛,抿了抿嘴,说,知然,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你听听就好,没有特别的意思,就当是临别时的挥手。

    她说,在一个叫归墟的地方,生长了一株花树,这株树需要很多年才能开花,于是它努力又顽强地生长了无数年后终于盼来了开花。它特别高兴,就把心里的喜悦分享给了刚刚出生的一只蛱碟听。小小又懵懂的蛱蝶哪里能领会它的喜悦,但还是为它高兴,送上了自己的祝福。也许这就是蛱蝶的缘,它成为了花树的朋友,花树教它如何修行,其实也不算修行,只是一些保护自己的方法,让自己强大的手段而已。如此过了很多年,蛱蝶看着身边的同类如野草般一茬又一茬的生死往复着,心里渐渐有了不安。它把心里的不安告诉了花树,花树说,这是生灵自带的劫难,我们都会成为归墟里的尘土。蛱蝶忽然问,那么长久的意义何在,一天和一万年的区别在哪里,就是为了看见生离死别或者经历更多的风霜雨雪,既然如此,那修行是自我折磨,还是提炼来生?花树沉默了很久,说,也许我们活着更久点的时光是为让眼睛看见的一切和心里所思所想所愿的一切成为另一个生命的种子吧?花树说完,更加沉默,花落如雨,最后成为了没有花的树。蛱蝶茫然地看着花树,花树见它久久不去,说,我是一个不结果的花树,所有的绚烂似乎毫无意义,你容我慢慢思索。蛱蝶若有所悟地离开花树,没有目的地在归墟里飞舞,沿途所有的风景尽落眼底,让它的眼睛变得越来越幽深,只是它看不见生命尽头的模样,或者说时光彼岸的风景。就这样又过了无数年,它回去看了几次花树,话说都没有开花。它想,也许是自己让花树有了心魔,又或者花树在蜕变。它在花树身边停留了一段时间后,又开始自己的旅行,但心里的不安越发深浓。有一天它路过一座池塘,在一朵莲上小憩,被轻微的生命律动所惊醒。原来它听见了花开的声音,这生命的声音让它欣喜,因为它发现这样的声音让它的不安减少了一些。于是,它开始聆听这个世界和打量这个世界,终于让它发现了这个世界并不是严丝合缝的,还有一条缝隙通往未知的地方,它打量了那个缝隙很久很久,实在是经不住对外界的诱惑,也带着为花树打开心魔的愿望,它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条缝隙,当它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时,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后悔,它回过头,向无尽的远处看去,它希望能看见花树,以及它开花的样子,只是它失望了。虽然它知道有些东西错过就是错过了,可它并不服气,它相信一定会找到一天和一万年区别和长久存在的意义。

    她看了看他沉静的脸,男人的气质略显单薄,却不失清秀,微微一笑,然后站起身,向外面走去。

    她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金陵,他知道她不愿意看见自己略带忧伤的样子,也知道自己还无法盛下她所有的念想和承载她的未来。

    除了偶而在微信里发几句祝福的言语,他们都互不打扰,仿佛他们就是两个有些熟悉的陌生人。

    只是她的眼睛一再地出现在他的梦里,还有那株花树和绚丽又纷飞的花雨。

    他没有去思索她的故事和与她对话的内容。因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含义都有对应的目的和来处。

    他的身边也有女子出现,只是都不能打动他。他并不知道自己有意无意的开始打量这个世界,看淡了身边人的表里不一,以及理解了错误的选择导致的后果和放下了对未来的执念。他体会到了原谅自己和他人好处,以及学着善意地解释他人。他会在儿童的笑声里体会到完整的快乐,也会在风声雨声里聆听到不完整的来来往往。

    初夏的最后一天,他在微信里收到她的留言,就四个字,我要走了。他看着这四个字,心里猛然涌来无尽的哀伤,他不自主地流下眼泪。他什么也没收拾就赶去机场,他要见她。

    她穿着白色的医护服,看着他有些落寞的脸,有些歉意地说,你还是来了,谢谢。他一把把她拉进怀里,自己的眼泪再次落下。

    她依偎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感觉到了她的不同,那时她已经没有了呼吸。任他大声呼喊也无可挽回。

    她的葬礼很简单,没有邀请亲朋,只有他和她的父母。

    她父亲送他到机场,垂泪递给他一封信。他识得她的字,打开封口,薄薄的一页纸上,还是寥寥几个字。第一行是:照顾下我的父母,谢谢。第二行是:我与你同在。

    他不知道怎么回到的家,在昏睡了两天后,被奶奶叫醒。奶奶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或许这是你们最好的缘分。

    他在浴室里清洗自己的身体,赫然发现心口竟然多了一只蝴蝶的图腾,它幽深的眼睛似乎在笑,他禁不住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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